遲來而未完—策展人張世倫談「未完成,黃華成」

Desdemain
14 min readJun 4, 202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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採訪.撰文/許楚君(原文刊載於《藝術家》6月號)

「未完成,黃華成」展場入口一景(攝影:許楚君)
「未完成・黃華成」展場入口一景(攝影:許楚君)

如何在零星的殘叢碎語之中, 試圖回顧一位未曾被充分理解的藝術家?

自1960年代開始活躍於台灣、香港的藝術家黃華成,自 1960年代始或主導、或參與含括文學、設計、實驗電影與裝置 等各類創作,以至如今被引為傳奇的幾次藝術行動。這位藝術家罕為人所熟知,他的名字卻在台灣戰後藝術史、電影史、文學史及設計史被反覆提及,有如星 火在未知的荒野中零星冒現,為 「前衛」、「現代」的既有想像 提供多重的另類引線。然而黃華成所留下的線索破碎零散,使得此前的相關研究多半僅能停在有限的揣想,始終難以循著忽隱忽現的線頭按圖索驥,發展出更進一步的論述。

台北市立美術館(以下簡稱 「北美館」)推出藝術家研究展「未完成,黃華成」,始讓觀眾有機會更全面地看見這位藝術家 的創作與行動。在黃華成1996 年逝世,並由親友向北美館提出個展申請未果之後,他的作品又以更複雜的形式復返此地。「未完成,黃華成」自5月9日持續 至11月8日,這檔長達半年的展覽,由影像研究者張世倫擔任客座策展人,並由攝影家張照堂提供史料、擔任顧問,匯集近年來累積的研究成果,展陳黃華成自1960年代以來的創作與書信、手稿,同時由策展團隊依據史料 重製佚作,以藝術家為中心,擘畫出台灣戰後藝術的片段圖象。本刊邀訪策展人張世倫,分享此次展覽的策展概念、展示方法與整體計畫。

龍思良所攝黃華成肖像於「六○年代的文藝擾動」展區一景(攝影:許楚君)

此次展覽以「未完成」做為核心概念,一方面指涉藝術家囿於 時代而未能完全施展的創作潛 力、拒斥成熟完滿的創作觀,以及未被清楚確立的藝術史定位, 同時也是歷史研究者受到資料匱缺等主客觀條件限制的況喻。展場中呈現大量的手稿、書信,以 及做為黃華成理念核心的「大台北畫派宣言」,性質不一的史料正說明了上述的未完成狀態,而藉著文件的展陳,既是重思歷史 的引導,也打開不斷自定論逃逸 的可能路向。 除了展覽中可見的檔案整理、意象重現,北美館亦將在後續彙 整既存史料並出版專書,讓這檔 「未完」的展覽得以憑藉著經過初步盤整的研究資源持續延展。做為一次藝術家的回顧展出,「未完成,黃華成」開放的展示形式與過往較少出現的再製手法,同時打破台灣回顧藝術家的 既有形式,提呈出一種嶄新的想像。

以黃華成做為線索

黃華成於師大藝術系時期的3件原作於「六○年代的文藝擾動」展區一景,左起〈靜物〉、〈風景〉、〈松蔭山溪〉。(攝影:許楚君)

因於難以歸類的各種創作嘗試、不斷自群體逸出的邊緣色彩,以及傳統意義上藝術作品的闕如,在當前的藝術史研究中, 一直鮮有關於黃華成的完整討論,其「作者」位置也遲遲難以成形。

面對這個缺乏線索的藝術家,此次展出卻是以其個人做為線索,自黃華成國立台灣師範大學 (以下簡稱「師大」)藝術系時期留下的三張畫做為開端,以至 其逝世後由親友合力落實的「大句點」,以個人為始終,卻不停 留在對藝術家成就的追念與回 顧,而是環繞著黃華成在當下對 台灣社會或藝術創作的各式旁敲側擊、突圍干擾,輻射出1960 年代至1990年代台灣的藝術與媒體環境。

黃華成展示於1962年「黑白展」的設計作品〈電話號碼〉(右)、〈音樂會〉,2020年重製 於「六○年代的文藝擾動」展區一景。(攝影:許楚君)

張世倫說到,這樣的策展方法來自於前幾年學界「以陳映真為線索」的研究,藉著藝術家投映出時代的樣貌,透過時代的整體了解個人所擁有的條件與限制,繼而了解藝術家的特殊之處。 以黃華成而言,從他在各領域追求做「第一人」的種種實驗,以 及將之刻意推到極致的嘗試,正可以看見1960年代年輕人面對 戰後「現代」的世界,有哪些方法可以調度、受到哪些限制,又可以在這個限制之中如何發揮 才華。展覽之中的許多細節都暗示著時代線索,譬如黃華成所面對的有限資源、不友善的藝術機構,以及壓抑的政治氛圍。唯 有了解限制的存在並且意識到他走了多遠,「在這些脈絡被鋪陳 之後,才可能去談黃華成的前衛」。

2012年左右關於吳耀忠的 「尋畫」計畫,也同時給予張世 倫策畫此次展覽的靈感。同樣 是在限制之中探究欠缺線索的藝術家,「尋畫」如何從為數不多的作品與史料持續挖掘背後的 故事,並且以之形塑藝術家的面 貌,為黃華成回顧展提供了一種 思考方法。面對黃華成這位橫跨多重媒介、體裁的藝術家,如何在美術館的展示空間中,將黃華 成留下來的作品、小說、評論、 手稿加以編織調度,甚至將他在 不同領域間的先行者角色用連貫 的概念串接起來,更成為策展人的一大挑戰。

黃華成 嘗試錯誤(重製)(攝影:許楚君)

「做為回顧性的展覽,當然會彰顯黃華成的成就,但是他的成就和失敗實則是緊密連結在一起的。」藝術家回顧展多半試圖找到個人在藝術史上的建樹與定 位,「未完成,黃華成」更多時候卻著墨於他的失敗。「1960 年代的年輕人共同面對的問題, 是如何以自己能夠使用的技法來轉化『現代』,也因此難免產生面對現代的挫折感。」黃華成的手稿反覆提及要「消滅藝術」、 「廢除詩人與藝術家」,或者要「超越電影」,孩子氣的宣示反應的正是擋在他面前的重重限制。或許受限於外在條件,或許終究發現實則難以繼續發展,黃華成往往很快地放棄他所嘗試各種藝術類目,而使得關於他的線索常是無疾而終,難以串接起完整的意義或樣貌。

比起傳統藝術家系統性或階段性的創作歷程,黃華成的生涯更像是一場又一場的游擊戰:他寫小說、拍電影、做劇場、在電視台工作、成立廣告工作室,或者 透過媒體進行個人的文化干擾, 在既定的社會條件之下放出零星花火,在仍未被認出之前便已瞬間熄滅。 面對大量性質不一的檔案,張世倫也曾擔心,展示是否將流於單純的直接匯出,又或者走向另 一極端,在令人沮喪的卡夫卡式檔案迷宮裡徹底迷失。張世倫試圖在兩種對立的兩極之間找到平 衡:文件提供了理解歷史的立基點,同時也在檔案的整編之中生 成可能的詮釋途徑,這也是此檔展覽所提出的觀點。

重訪空缺・再製前衛

《劇場》季刊於「六○年代的文藝擾動」展區一景(攝影:蔣嘉惠)

有關於黃華成創作與行動的史料,長期處於空缺狀態,今日往往僅能憑藉著間接的評論、口述、歷史照片,或者他曾參與其間的刊物來猜想一二。「現代詩 展」和「大台北畫派一九六六秋展」徒留喑啞的影像謎面,論者多半只能由殘存的紀錄或評論去揣測一種「來不及」的、「想像式」的前衛。一如當時黃華成與 邱剛健等人追捕著仍未來臨的空缺,數十年後我們也只能以想像拼湊空缺的形狀。

此次難得展陳的各種文獻與檔案,或許未必能填補歷史空缺, 卻能憑藉著史料的物質性,讓想像得以有據以延展的憑藉,從而讓近年來環繞著《劇場》季刊, 關於實驗電影或前衛藝術的想像 得以有持續推進的可能。

「電影實驗的未竟想像」與「《劇場》的『劇場』」展區入口一景,分別以《劇場》季刊第 5期與第6期封面做為導引。(攝影:許楚君)

展覽中除了可以看見黃華成在台灣電視公司稿紙上塗寫的草稿、藍圖,也可由其交遊圈之間 的書信往返與歷史照片,看見莊靈、黃永松、邱剛健,乃至日後自《劇場》分裂的陳映真、 劉大任在觀念上的交鋒;或者終於從劫後餘生的孤本,看見陳映真基於敏感議題而被黃華成主 張撕去的翻譯劇本〈沒有死屍的戰場〉。更為完整的史料在展櫃中雖然仍形成一道道謎面,卻為今日的觀者提供更多線索,得以具體補綴起1960年代的聲色樣貌,讓空缺的想像不再停留在恣意的聯想。

1966年「現代詩展」重製作品於「六○年代的文藝擾動」展區一景(攝影:許楚君)
「大台北畫派一九六六秋展」展區一景(圖版提供:台北市立美術館)

在「未完成,黃華成」裡,另一重擺脫空缺迷障的方法即是跳開文獻的紙面,以重製作品在展場中重現「展中展」。策展團隊 將黃華成自師大藝術系至1960 年代末參與的集體藝術實踐,包 含以設計為主要取向的「黑白 展」與「黃郭蘇展」,以及更具 實驗性質的「現代詩展」與「大 台北畫派一九六六秋展」(以下 簡稱「秋展」)。張世倫依據既 存的影像與文獻,呈現作品或者展覽現場的陳布。 重現展場的概念實則對應著黃華成的創作理念:在1996年黃華成過世前自行發想的「大台北畫派三十年」回顧展筆記中, 即明確提到展覽裡面要有「仿 作」,藉由重製過往的作品,讓人了解他的觀念。早在1966年 「秋展」入口以複製名畫拼貼成的踏墊、展場中的各式現成物, 都早已宣告了重要的是觀念,而非物件本身,1999年黃華成的 作品由他人重製展出於紐約皇后區美術館(Queens Museum)的觀念藝術回顧展「Global Conceptualism: Points of Origin, 1950s-1980s」,也是此 種展示方法的先一步嘗試。

黃華成以名畫拼貼成腳踏墊(重製),置於「大台北畫派一九六六秋展」展覽入口,讓觀眾踏過名畫,以此消解藝術的神聖性。 2020年重製於「大台北畫派一九六六秋展」展區一景。(攝影:許楚君)

「現在再去看這些重製的作品,除了想像當時可能的樣貌, 也要讓觀者感知到物件、身體與 空間的關係。」張世倫提到,對黃華成而言「秋展」中藝廊空間 的部署才是作品的整體,同時也開放觀眾與展出物件互動,因此重製展覽反倒要迴避與原始展覽 精確的對應,而是藉著展陳空間形構觀者遊走其間的身體感受, 以此接近黃華成的創作精神。

黃華成將堆疊成群的畫框背版、木梯等物件(重製)散置於「大台北畫派一九六六秋展」,呈現展覽的「未完工」狀態,以此顛覆一般對「畫展」的想像。

重製的手法也同時形成複雜的時空辨證。為呈現「秋展」,策展團隊重新找來與原始展出接近的物件,在當時隨手可得,現在卻需要刻意「還原」,同時為呼應黃華成創作中的「生活性」, 盡可能製造1960年代生活物件 隨意擺設的效果。對原作不完全的嘗試擬仿,反而突顯了重製之 作的複製性質:白盒子裡的展示以新作舊,並不在於完整重現彼 時的真實,更像是以「復古」喚起當代觀眾對時空距離的意識, 拉開一重歷史舞台的距離。

「《劇場》的『劇場』」展區一景。前排是黃華成為舞台劇「先知」與「等待果陀」設計的宣傳海報,後排為當時的影像檔 案。(攝影:許楚君)
右起為黃華成編劇的舞台劇「先知」於1965年的演出劇照,與蘇育賢重拍的錄像作品彼此對應。於「《劇場》的『劇場』」展區一景。(攝影:許楚君)

展場最內部的展區,以蘇育賢重製的錄像〈先知〉,對應 1960年代《劇場》群體於耕莘 文教院演出的舞台劇「先知」, 則是當代對黃華成更進一步的重 讀與重製。「先知」的演員莊 靈與劉引商再次登場,坐在觀眾 席、身上映著紅色布幕的投影, 演出與當年相同的台詞,而以迥 然不同的面貌重寫彼時劇本裡對「現代」的想像,與展場最外圍偶然重新尋獲的實驗電影〈生之美妙〉,一外一內相互呼應,如 同不斷迴盪的回聲,分別以鏗鏘的語言和安靜的肢體,持續演示著黃華成的藝術宣言與精神內 核。在「現代」或「前衛」已不具原初意義的此刻,對於「前衛」之作的再製更像是對歷史的試探。這種試探除了呼應黃華成對 原作的質疑,同時也是帶著連結 當代的眼光、透過折射又反射的複像企近歷史。

黃華成1967年的實驗電影作品〈生之美妙〉佚失已久,此次於「未完成,黃華成」籌展期間重新尋獲,首度公開播放。(攝影:許楚君)

朝向未來開放的進行式

「我不想做一個對藝術家蓋棺論定的回顧展。」相較於尋求藝 術家的歷史定位,張世倫此次對 黃華成的回顧,更像是要將他對 台灣社會的擾動重新帶到美術館 內部,引導觀者重新理解戰後 1960年代以降的「現代」。

「電影實驗的未竟想像」展區一景。左起黃華成為電影刊物《銀色世界》設計的內頁,右1為其為「大學生活電影會」「業餘電影 展」設計的海報。(攝影:許楚君)
黃華成拍攝於台北市外雙溪的〈實驗002〉佚失多年,此次在「未完成・黃華成」藉由1994年於臺北國家電影資料館座談會「劇場與我」中側拍下的投影公開播放。於「電影實驗的未竟想像」展區一景。(攝影:許楚君)
陳映真所譯劇本〈沒有死屍的戰場〉原刊載於《劇場》因涉及敏感議題而被黃華成主張撕去(攝影:許楚君)

黃華成活動於複雜的時空,經歷過一度被稱為「台北之春」、 風氣相對開放的1960年代初期,也經歷過1960年代末期因 「民主台灣聯盟案」等逮捕事件對言論自由的挫殺。刊物紛紛停辦,也不再能討論敏感的議題, 使得許多創作者更知道反叛與實 驗實則存在著界線。展櫃裡展出告密者楊蔚對《劇場》演出的評論與出版著作《為現代畫搖旗》,或者黃華成〈實驗002〉裡因香港六七暴動暫時避居台北、在外雙溪丘陵被探照燈般的圓形鏡頭追捕的金炳興,都暗示 了情勢的肅殺與曖昧,以及「前 衛」創作中顯然存在的政治性。 張世倫認為,黃華成雖然未曾 在任何創作與自述中言明,但他 的複雜性或許有助於我們跳脫既有對『現代』的想像。「他的 『現代』其實是對既存秩序的搖撼。從這個角度來看,黃華成其 實是有點危險的。」在同儕創作者口中「對政治十分敏感」的黃 華成,一直小心避免作品被做出 政治解讀,但在展場裡的某些細 處隱伏著的潛在元素,仍然隱約 勾連出他包裝在形式操演的外殼 之中政治性、現實性的層面。

「書封設計的一代名家」展區一景。黃華成於1970年代開展的書刊設計,除了林語堂、鹿橋與七等生的著作,也包含通俗刊物。 (攝影:蔣嘉惠)

「未完成,黃華成」試圖將 黃華成談成秩序的擾動者而非建立者,同時呈現其行動的生成脈絡,「讓我們對1960年代 的討論可以更深一步。」在最末 的「大句點」展區,策展團隊重建了一份相對完整的細密年表, 每條細目都是一個有待延展的空 缺,讓關於黃華成的研究得以在 較為完備的基礎之上持續開展。 這檔遲到卅年的展覽,除了是 回顧展,也成為帶有實驗性質的檔案展。它並未針對黃華成的 創作加諸多餘詮釋;同時,環繞著《劇場》的種種「現代」的討 論,在這裡也不見過度的論辯或延展,更傾向於讓可見檔案沉默 地展示自身,展陳、匯集既有史 料,並且藉著文件展示本身所具 備的物質性與證物性質,讓此前因於史料缺無而產生的諸多猜想 能找到落腳之處。那些尚未完全 生成、有待持續的問題意識,也 許將在不曾被注意的手稿痕跡、 錄像的某個影格,或者就在對史料的機械性「抄寫」勞動之中找到生長的縫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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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名雜食者的習作。文章散見於《藝術家》、典藏「Artouch」、《幼獅文藝》、《聯合文學》、《歷史文物》、「放映週報」與各展覽專刊。 dieweltvongestern9@gmail.co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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